裁員裁太狠，是能搞出大事的。

比如昨天人人車的新聞，傳言是公司破產(chǎn)，但真相是大量裁員，立即解雇，公司還不想給任何補償。

上周剛過完年，滴滴也宣布裁員15%，超過2000人，打響了新年經(jīng)濟寒冬裁員的第一炮。不過這都不是新聞，從去年下半年開始，房地產(chǎn)、互聯(lián)網(wǎng)、金融行業(yè)等等都出現(xiàn)過大規(guī)模裁員的報道。

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。對于普通人來說，“被裁”意味著否定，不僅僅是對這一份工作里的成果，還連帶著對人本身深層次的否定。在這個環(huán)節(jié)里，老板像裁判，手持紅牌宣布出局者;他是局中人，卻是最安全的人。

現(xiàn)實真的如此嗎?

我們采訪了七位公司中高層老板，他們有一個共同點：裁過不少人。

那么，裁員的時候，員工震驚、痛苦、不甘、遺憾.......的同時，老板心里在想什么?

熊老板，35歲

知識付費行業(yè)

老板不僅能裁掉你，還能讓你在這個行業(yè)里待不下去。

裁員這件事，說難聽一點就是：我一個老板，豈會被你一個小小的員工難住。

我們公司之前有一個小姑娘，一天至少上15次廁所，每次十幾分鐘到半個小時不等，我一個男人也不好直接問人家這是什么回事，是工作態(tài)度有問題還是真的身體有問題?

如果身體有問題，那就先治病再來上班。就像讀書時得了近視，那就去配眼鏡啊，如果每個人都要求坐第一排，老師怎么辦?

我找她聊，大意是感覺你的工作效率好像不怎么高。

小姑娘氣焰很高，放狠話說公司故意找茬，老板也不關(guān)注她的工作，到了年底這個階段就開始挑毛病云云，然后開始找別的工作了。

“但大伙兒都知道，咱們這個行業(yè)圈子特別小，別的老板過來問我，「這個某某同事說之前在你們這邊工作態(tài)度怎樣?」我也只能實話實說了。”

這個圈子本來就小，大家不要相互得罪，否則沒法在這個圈子里待。所以沒過多久，那個同事主動辭職了。

除此以外，我有時候言詞會比較犀利一些，比如罵人不帶臟字什么的。言語上給他們一些壓力吧，如果壓力點到了，還沒有結(jié)果的話，說明這個人不行，你再怎樣也不會有什么好的結(jié)果的。

這個方法只有一次失效了。

我們曾有個男員工，情商很低，團建時完全不P一下就把女孩們的丑照發(fā)到公司大群里，還用很爛的招數(shù)追辦公室女生，弄得男生女生都討厭他。

我們是上下游環(huán)節(jié)工作制，他是上游，沒人愿意跟他合作，我們小公司養(yǎng)不起閑人，也只能開掉他。

開掉之后，他媽媽來加我微信了，上來就把我罵了一頓，說：“這涉及到你們一個企業(yè)文化的問題，如果企業(yè)員工的個人問題解決不好，你們做再大也不行。”

個人問題是婚戀問題嗎?我搞不懂，也不想問了，這尊大佛趕緊送走吧。

洪老板，32歲

某500強公司市場部門負責人

老板有一萬種能讓你主動辭職的理由。

當老板鐵了心讓你走的時候，你的各種手段就不管用了。

道高一尺魔高一丈，老板總是有辦法讓你過得不舒服的。

怎么找你茬呢?比如同樣是打卡，別人可以遲幾次老板也不說啥，到了你這兒，你就算一個月遲到一次，就抓著不放;

別人沒事下樓抽根煙，都能理解，你下去抽煙就開始找你，問你怎么不在工位。

還有同樣的崗位，其他人比你工資都高。別說高多少，一個月多兩百塊錢你心里也不好受啊。

最直接的，給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，比如這個月業(yè)績一百萬，可能平常業(yè)績到十幾二十萬就可以了。你當然可以為了這個目標努力，創(chuàng)造業(yè)績神話。但是周六日你可能都沒法休息，壓力很大，老板也不鼓勵你，你肯定不開心。

最后自己覺得沒意思，就走了唄，找一個得志的地方。

當然也有溫和些的，不這么擠兌你，直接找你談話。說你在這個公司，前景不好，也沒什么晉升空間了，如何如何不合適，或者你的這個崗位，我們準備取締，以后就沒有這個崗位了。

等你走人之后轉(zhuǎn)頭就進來別人，繼續(xù)做這個崗位。但你有什么辦法呢?你個人能抗衡得了公司嗎?

正兒八經(jīng)給你賠償金的這種裁人，都是客氣的，老板想讓你走，有一萬種讓你自己說走的理由。

HUAHUA，29歲

某互聯(lián)網(wǎng)公司中層

這個世界上也有好的裁員，情懷和錢要做足。

不是所有裁員都是痛苦的，我曾主導過當年諾基亞大裁員的企宣，過程其實相對人性化。

當時 Nokia 手機業(yè)務失敗了，這是事實;但這不止是 Nokia 的失敗，手機行業(yè)的利潤率在下降，這個買賣已經(jīng)不賺錢了，所以這時候最重要的任務是脫手不賺錢的業(yè)務。

它找了現(xiàn)金流最足的微軟，通過戰(zhàn)略合作，讓微軟出了 Nokia 關(guān)歐洲手機工廠的巨額賠償，中國公司便如法炮制。

本來就應該這樣：不賺錢的業(yè)務要革除，不但讓股東減少損失，還給了給員工豐厚的賠償金，我覺得這已經(jīng)是經(jīng)營者能力和良心的雙重大爆發(fā)了。

所以我們當時做了一些企業(yè)宣傳，做了一個“我們要走了”的專題，主打情懷，大家也都彼此很理解和感恩。

情懷也照顧到了，錢也給夠了，員工能有什么不滿呢，其實都是人啊。

顧小姐，30歲

某券商公司 HR

裁員大會選址要謹慎，謹防員工自殺或傷害老板。

一個 HR 沒有經(jīng)歷裁人，可以說職業(yè)生涯是不完整的。

我在券商當HR，今年公司沒掙到錢，肯定要裁員。比如我們公司招人的標準隨即提高，試用期相比之前會延長，從三個月的試用期延長到六個月。

用行內(nèi)的話說，裁員分為三部曲，我們一開始的角色是垃圾桶(聽對方的吐槽和傾訴)，第二個角色是知心姐姐(跟他分析目前的情況，離職后可以獲得什么)，第三個是財神(給錢)。

雖然遇到過情緒激動的員工，但我目前還沒遇到解決不了的。

首先，裁人很少會跨年，一定會趕在年終獎發(fā)之前裁人。

其次，開裁員大會的話，選址要在第三方、遠離公司的地方，窗戶不能打開，桌子上不能有任何利器，如玻璃杯，煙灰缸，以及易拉罐飲料，瓶裝水，最好用一次性杯子。

最后，要是單獨裁員，一定要選擇一個好時機，一般來說，在招聘旺季勸退比招聘淡季勸退更容易讓員工接受，而且盡量不要選員工的特殊日子例如結(jié)婚紀念日、生日辭退員工。所以這也需要 HR 做盡職的調(diào)查。

有時候裁人只是缺少一個合理的理由。我們有時候會用公司人才測試(讓你做一套題，綜合所有業(yè)績，最后辭掉想辭退的人)，或者調(diào)整架構(gòu)的方式(比如把組織架構(gòu)下沉，把他分配到子公司，或者項目公司，或者放到別的省市)總之架空他。

當然這比較沒人性一點了。

總之，我們就是背鍋的，但決定最終還是老板來下，員工們心里都有數(shù)。

張老板，27歲

影視行業(yè)創(chuàng)業(yè)公司老板

等情況好了， 如果你們還愿意回來的話，我再喊你們回來。

去年影視行業(yè)遭遇寒冬，很多小公司走到了盡頭，我們公司也不太好過，但我一直覺得靠這兩年積攢下來的底子，是可以撐過去的。

可夏天沒過完，還是出事了。

合伙人出走，帶走了公司一半的員工，還有幾乎一半的客戶。我用最快的速度聯(lián)系了律師，可還是沒有挽回多少損失，公司突然少了一半的人，整個辦公室都空了，稍微大聲一點說話還能聽見回聲。

那段時間我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，醫(yī)生說我抑郁癥給開了氟西汀和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藥，可我依舊睡不著覺。

十月份我把公司那間最大的辦公室租了出去，剩下的員工擠在小辦公室里，我跟他們坐在一起，我的房間變成了會議室。但賬上的錢還是越來越少，員工的工資都沒了著落。

冬天的時候我拿銀行卡上的余額請大家吃了一頓很貴的日料，那天晚上我喝多了，跟他們每一個人說話，大家都心知肚明，過了今晚就要各奔前程了。

第二天我給所有人發(fā)了一封長郵件，詳細告訴了他們公司發(fā)生了什么，現(xiàn)在面臨的問題是什么，如果還愿意留下可能會暫時拿不到工資，如果愿意離開可以隨時來找我。

在那封長郵件的最后，我寫“等情況好了，如果你們還愿意回來的話，我再喊你們回來”。

我知道他們不會回來的，就算是我的自我安慰吧。

Alex，34歲

廣告集團銷售總監(jiān)

員工預感到自己被裁，不惜說自己得了癌癥。

開到第10個人的時候，我心里一點情感包袱都沒了。

一般叫員工來我辦公室，坐下后我說：“你真的不適合我們這里了。”原因是一二三，他一般會辯駁，我說“沒有意義了”，然后馬上說“不過我會給你一些好的賠償條件，讓你走得體面”。

我們基本上討論的是離職后的事，不再糾結(jié)離職的原因，因為老板讓員工走人，不是一件事兩件事的原因，而是員工本人整體給他的感受。可能有導火索，但不是全部，所以很多老板開人的時候會去糾結(jié)“你這個事做錯了”，“那個事做錯了”，這樣更會引起矛盾。

我覺得對員工最好的方式，就是直接告訴你，不必繞圈子。

開人的時候，很多員工都會說，“老板，我可以改，我可以繼續(xù)努力，請你給我機會。”

以前經(jīng)驗不足，常常被員工感動。經(jīng)常在我還沒有把“開他”說出口的時候，他已經(jīng)感動了我，我就說，好吧，再給你一個機會。

這種員工往往談吐都很好，他給你畫一個餅，然后讓你給他一段時間去實現(xiàn)。但大多數(shù)情況是他根本完不成自己設定的目標，最后還是會被裁掉。

最 drama 的事，大概是準備裁一個員工的時候，他可能預想到，于是跟我發(fā)語音說他得癌癥了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在手術(shù)臺上，很可能下不來了。這種時候你不能裁人吧?

過了兩天，我讓公司HR去看他，他一直拖延著不見，我們想該不會是假的吧?他透出一點風來，說是“有癌癥的跡象，但也不一定是癌癥”，再過一段時間，沒事了，但要靜養(yǎng)。我說那就靜養(yǎng)吧，等好了又過了一個月，這種員工很擅長用拖延戰(zhàn)術(shù)給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說服老板。

每個人離開的時候表現(xiàn)也是不一樣的，大多數(shù)人從知道自己要走的那一刻就不進來辦公室上班了。但也有人最后一個月突然爆發(fā)，突然做得比之前都好。情商高的人會用最后一刻表現(xiàn)自己。

這樣做得好處是以后你未來的公司做背景調(diào)查的時候，我會說點好話;第二是維護關(guān)系，以后到別的平臺，你也可以用我這個資源。

我開過最迅速的一個人，是他面試時承諾了很多，于是我給了他很高的 title，也給了很高的薪水。第一個禮拜上班，我讓他把當時的目標落實到 PPT 里。結(jié)果他跟我說，面試時說的案例都太特殊了，他可能做不到。

我覺得被騙了，第二天就把他開了。

電影《在云端》里有一個細節(jié)，女主第一次面對面告知一位中年女職員被解雇的消息，她按照官方套話說了一遍，比如“樹挪死、人挪活，你以后會有更好的機會”，對方?jīng)]有什么表情，似乎很快接受了現(xiàn)實。

沒過多久，那位曾被她開掉的女職員自殺了。這件事給了她很大的沖擊，也讓她重新思考“裁員”這件事的意義。

一位曾有過被裁員經(jīng)歷的同事說過這樣一句話：

“當老板有一天把你單獨叫進辦公室，說想要聽聽你的未來打算時，你的未來就不在老板這兒了。”

一位經(jīng)歷裁員的老板說：

“我不裁掉他，市場就會裁掉我。”

作為老板，無論是工作還是裁員，可以有心機有手段，也可以有情義有擔當;時而無情狡詐，時而誠懇正直;是資本家吸血鬼，也是庇護所的看門人;有時候甚至說不清他們到底是資本逐利者，還是被資本驅(qū)逐——因為在資本的游戲里，勝利者只能是更洞悉規(guī)律的那個人。
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：GQ實驗室(ID：GQZHIZU)，編輯：范神經(jīng)，采訪、撰文：7m、騁騁、Amy、范神經(jīng),插畫：Miguel Porlan for the New Yorker。